如驟雨前的沈默瀰漫,她注意到被你擱置在旁的錄音機,並試探地伸出手指。
黑絲絨包裹出指節纖細的曲線,她有意無意瞥向你,你的視線也在錄音機和她之間擺盪,於彼此之間挑弄存在無形的一根弦。
你對她逕自按下錄音鍵這件事,感到無能為力。
「五分鐘。」
她向你攤開掌心,並在你的視線企及之前收攏,「我無法為此時此刻創造更多,除此之外的任何事,只要是在舞台上我都能辦到。」
「但就如我所說,時間有限。」
她壓低聲音,確保你的沈默健在後回以微笑,轉而調整舒適的姿勢倚靠身後,將雙手交疊於腿上,指尖規律的敲起節奏,與牆上的指針合拍。
你發現她將視線投注在你額間落下的一滴汗。
「我的過去經歷、興趣,或者嗜好?」以拇指輕撫唇瓣,她思忖,「或者讓我暢所欲言,如此你不必為了思索問題耗費心力,二來或許能讓你有意想不到的收穫?」
「意思是,我同意你以自身的理解詮釋接下來的一切。」曲解也是條通往真相的道路,她說。
你別無怨言,且無言以對。末梢是空氣蔓延而來的冰冷,刺如雪花的枝條,一句嗚咽都嫌太多。
「我已經有太長一段時間沒演出了,緊張倒是真的。」
她朗聲笑道,意圖虛張聲勢般的驅走不安似,或者什麼也不是。一切皆依你的理解,是你臆測。
「從何說起?要談及我是如何看待『魔術』,絕對是很長一段故事⋯⋯ 提醒我,我會記得寫在書上。」
你只有轉動思緒的氣力,除此之外的指尖發麻、四肢沈重,連帶你感到心跳異常的平緩,儼然困在一具血肉之棺,靈魂因此而短路。
「我相信深受魔術吸引的人,都渴望從謊言之中提煉真實—— 為此他們甘願遭受種種欺騙,甚至盼望騙局降至。」
她走在你周圍,聲音無所不在,說了多久又說些什麼?無以計數。
拖沓著步伐滑過蛇行的軌跡,鞋跟叩擊碎聲,接續牆上的分秒。她念念有詞,並輕巧地曲起手指細數。
「我從不認為自己比觀眾曉得多少,我更希望觀眾們能在演出中獲得參與感。」
說著,她來到你面前,欠身執起你顫動的指尖,以雙唇致意,餘留的唇印似在指上抿了一口鮮血。
「你猜。」她看著你,笑彎了眼,「誰是在這舞台之中,知道最多的?」
你沒來由的感到有雙手撫上你背後,如死去的枯枝再次鮮活,攀上你的肩胛,覆上你的肋骨,纏上你的心臟所在。 你不敢將視線輕易往下,因你早已感到那雙蒼冷如冰的裂痕佈上你的肉身。
可取而代之的,映入你眼簾的卻是穿著裙裝且與她樣貌相仿的—— 另一張臉。
「賽緹,還剩不到半分鐘⋯⋯」
「三十秒?」
聽來像是某人的自言自語,若不是語氣和方位有別。可你無暇顧及,只能左顧右盼,好似在掀開的棺材縫隙兜轉著眼珠,探出手,以尋得先機——
二十、十九。
此起彼落的數秒之間,逃跑的衝動在體內滾動多時,如受壓抑至極的高壓蒸氣滲透,終化作爆發力掙脫,你緊抓著失而復得的自由,搶奪桌上的錄音機。
十三、十二。
奮不顧身招致的發軟,呼吸裡紛至沓來的鐵鏽味,你推開門、一道又一道,於長廊響盪著失序的步伐帶起回音漸強,你掀開並且穿過,層層簾幕遮蔽你的視野。
十、九。
你遠遠看見一道光。
五、四。
三、二、一。
你逃了出來,並且再也沒聽到自後方追逐的計秒。
你一手探進口袋,索求劫後餘生的溫暖,另手卻連錄音機都拿不好,在你手中頻頻滑脫。
興許是激烈運動帶來的反作用力,腦中的血流沖洗著你的思緒,如何也暖不了末梢,招致渾身神經質的顫抖。你摸索錄音機的按鍵所在,尚能聽見磁帶轉動的聲響,你咬緊唇瓣,齒貝傳來刺骨的酸澀,你說。
「我知道我不該,但、我全都知道了。」 「我不該知道的,我後悔了。」 「⋯⋯⋯」 「這場演出不太對勁。」 『⋯⋯辦到。』 「我認為有必要準備執、執行⋯⋯」 『我⋯⋯曉得多少?』
你注意到有些不屬於自己的聲音,打亂你惶然懺悔的自白。
你沈默了下來,怵然丟開錄音機,聽見撞擊硬物的聲響,似牆面、似地板,汗濕的掌心貼住地面令你險些不穩,你忽然間不明白自己為何身處這般黑暗之中。
黑暗放大你的知覺,那台錄音機也許早因你的暴力毀壞,可你還聽得見磁帶於黑暗裡脫軌而出。
『你猜,誰是在這舞台之中。』 『知道最多的?』
精準的三連拍踩在你的心頭,你欲想起身,可頂上一道光亮剎時捕獲你所在。
「晚安!各位先生女士!」
宏亮的女聲帶有戲劇性的高亢,與出場音樂交雜,你已明白四肢已無用武之地,可視線仍掙扎著覓得一絲可能。
於是一隻手伸向你眼前,而你握住了。
「▗▘▙▚▛▜▝▞」
放眼望去,一片黑暗中一張張面具浮現。對於握住你的那手,你的感激溢於言表,也就這麼順從讓另隻手被同樣執起。
你忽然分不清救贖與受難之差,可很快的,你便將此定義為「歸屬」。
於此,你俯瞰黑暗如汪洋湧動。隱藏在面具背後的雙眼閃爍著波光粼粼,視線將你鑿穿,掌聲如驟浪侵蝕理智的堤岸,喝采沸騰你的血液,你感到心跳呼之欲出的驚叫近似於興奮,再也不需呼吸。
你露齒一笑,歡呼隨之高漲,無人聽見汗水落地的聲響。
這下,你知道自己該站在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