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長年旅途消磨所賜,脩斯的早晨比任何人要來得早。

在黎明尚遠、月正當中的時刻,他提起牙刷仔細為每一顆牙機械性的刷洗,並拉扯牙線再一次的。過程百無聊賴的重複著,可口腔清潔之於血族的重要性僅次於進食,脩斯也只得忍著昏昏欲睡。

再一次含水洗漱後,他睡眼惺忪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堪比頭條勁爆的亂髮、永世不得超生的蒼白。腦中思索許多,最終除了猖狂外也想不到更適切的措辭來形容眼前這副拙樣。

他看見索帝亞隔著半敞的浴簾躺在浴缸,一身是略寬鬆的白襯和吊帶褲,像溢出似的垂著雙腿掛在浴缸邊緣,手裡把玩著不知從何而來的黃色橡皮鴨。

「原來鏡子還能映照出吸血鬼的模樣。」

脩斯收起視線冷哼一聲後繼續他的盥洗環節,沒空搭理他的幻想朋友。

他一如往常拿起刮鬍刀,令刀鋒側著臉上的細紋,看著鏡中諭示著後果似的倒映出那張被歲月劃花的臉—— 但也不至如此,脩斯湊近鏡子打量思忖,自認每天還是有按程序做足保養。

可當脩斯屏氣凝神試圖拿捏修整的角度,一聲突兀的橡膠尖叫還是讓持柄的那手抖了一下。

「格里斐斯。」他語重心長,「容我鄭重提醒你,盡可能少看那些對血族充滿性幻想的刻板創作,尤其是那一系列以日相月相當作書名的。」

「日相和月相?多浪漫的命名,可惜我只跟孩子們一起讀過德古拉。」索帝亞從浴簾後方探出頭,終於等到脩斯開口似的。

「你讓才幾歲大的孩子聽這種東西?」

「要是你肯唱搖籃曲,相信孩子們不願早睡的情況會好很多。」他捏捏手裡的橡皮鴨附和,「這沒什麼,就像許多妖精和神話生物的傳說,只要能對你這樣的存在多一分瞭解,恐懼自然少一分。」

「暫且不提我根本實際存在的這件事,所以我在你眼裡是什麼長著翅膀、成天掉粉的尖耳妖精?」

「你當妖精會不會太大了點?」

脩斯摘下眼鏡揉開眉心,就連幻覺裡的一動一靜也如此具體,他不得不懷疑自己恐怕真有某種程度的神經衰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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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夕之間的蒼老,或許便是血族行走於命途末路的徵兆。

無論是亡魂抑或幻覺,在模糊的視界裡,索帝亞依舊清晰停滯在三十七歲那年;反觀身為血族的自己僅於二十年間,在疊加的歲月裡其實並不與過往有所不同,可如今映在臉上卻似如入薄暮。

年齡形同在世受刑的時長,與同族的相處間鮮少有開口問詢的必要。即使親眼見過,他也未必知道一名血族的晚年究竟該長著什麼樣的面貌。

到此,當脩斯離開鏡子前,在踏出浴室後,牆上的指針已是幾近六點。

死氣的低溫自窗縫滲入,吹下凍結的露水輕敲玻璃,但凡尚存於世者,想必都能同理清晨為何幽藍。

在這塵封於永冬的雪境裡,日出遲遲才能盼得,但天邊隱隱暈出的橙黃看得脩斯有些發癢,於是他拉下窗簾,將整個房間與外界隔絕。

「客房服務?」

索帝亞正坐在餐桌上。他攤手示意身旁,脩斯看到一碗濃湯和餡餅,底下還壓著一張字條,並體貼的翻譯成他的母語。

「我可不記得有叫過客房服務。」脩斯隨手抽起字條,看沒幾眼便推至一旁,「好了,看來那群邪教徒打算以民俗體驗的名義對觀光客痛下毒手。」

他拿起叉子戳著形狀飽滿的餡餅,還有那碗隱約透著一股大蒜味的濃湯,以及索帝亞的視線。

脩斯停下動作。躊躇片刻後,他姑且將叉子從被戳成蜂窩的餡餅裡抽出,再試探性地看了眼,那人笑容依舊。

「讓我猜,你正等著接下來面前的這名吸血鬼到底會不會喝下這碗充滿大蒜味的湯?如果運氣好,還能順道發表對人類食物的感想?」

索帝亞笑而不語,就如同多年以前。

「拜託,別那樣死盯著我瞧。」

脩斯低下頭。在怨言之下,他從來就不擅長掛著笑容的人、任何人,像索帝亞這樣的人。

他們是如此滲人,或者滲鬼?令誰都無從得知那表情底下究竟懷有什麼心思。就像面對一件死去多時的事物,而面對那樣死物的自己卻被迫像是場為此建構而出的地獄:對此捉摸不定,不安所致的妄加揣測,才能給予自己得以心安的解釋。

答案也不過是眼前的一口湯罷了。

「滿嘴的大蒜味,你害我又得再刷一次牙。」

脩斯拿起湯匙勺起一口,全程一氣呵成直到將湯匙扔在一旁,彷彿嚥下此生最後一口氣的艱難,一睜眼就駭然地盯著那碗幾乎沒少過的剩湯,嘴角殘餘的一滴都嫌多。

為了那一口不到的湯,空間靜得只剩脩斯的喘息,連他自己都感到荒謬至極。

「脩斯,你不需要這樣。」笑聲方從片刻凝滯的靜謐中抖落,「我根本什麼話也沒說。」

脩斯甚至能看見索帝亞那雙灰眼溶出淚水,裏頭倒映出他的面色糾結,即使這雙眼睛的主人試圖擦去他嘴角的湯汁也無法緩和。

「你總是這樣,我從未開口而你卻做盡一切,這點讓我很擔心。」

畢竟一抹虛幻的舉動如此無謂,脩斯拿起附上的餐巾紙擦嘴,發誓再也不碰那碗湯,還有那塊餡餅。

「脩斯,我的朋友。」

索帝亞收起笑容悠悠說著,可與剛才的觸碰不同,當冰冷的拇指抹過,脩斯忽然感到臉上一陣真切的刺痛。

「我剛才就注意到了,你卻連自己受傷都沒發現?」

身邊沒有任何鏡子,當下僅能憑藉疼痛的形推斷那是一道痕,也許是剛才在浴室被刮鬍刀弄到的。

「你說,如果人類喝下吸血鬼的血液,有沒有可能轉化成他們的同類?」

鈍感而難以察覺,本該是輕易便能忽略的傷,可在形似觸碰的舉動之下,臉上的刺痛越發清晰,他甚至能感覺到一股稠黏自傷口淌淌流出。

「相信我告訴過你不下數百次。格里斐斯,盡可能少吸收那些沒營養的虛構知識,人類不可能光喝口血就能變成另一個物種。」

「可如果那不是虛構的?」他湊近他,真實的彷彿指甲掐近傷口裡,「就好比你存在這裡。」

那你呢

脩斯痛得以致沒能開口,不慎打翻了那碗湯。無暇顧及拖鞋沾染湯汁,熱辣的傷真實燙著肌膚,他面對著死物,活像是場地獄。

二十年,足足有二十年之久。

他早該明白索帝亞從來不可能給他解答。生前也是,死後亦是,永遠是一次又一次消失在他眼前,就像現在。

自身無從得知的解答,又怎能盼得無中生有。

脩斯撿起碎在地上的餐盤,那人總是徒留滿地的狼藉碎成傷痕,一片片倒映出自己多年來的模樣:曾經的惶然無措、錯覺成孤寂的,殘留未知而不解,由時間的流逝結成肉眼可見的瘡疤,全刻在他如今的相貌。

脩斯站在他離去所在。厚重的窗簾透著幽微的日光,也許冬天快結束了,觸碰窗簾時卻絲毫感受不到陽光的溫度;且在收手之時,忽然間也想不起春天是什麼模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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