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在一個季節,有別於貝施科涅茨的乾冷,愛丁堡的低溫因濕氣而有雪上加霜之勢。為避免受寒氣的鋒利所傷,脩斯拉緊大衣,將整個身子,連同掛在項上的復古相機裹得緊實。
過了許多年、再更多年,行經落雨的橋墩,步進薄霧的街道—— 於故友家鄉所在,他曉得這裡有間世上最好的照相館。
至少從前索帝亞是這麼和他說,脩斯也驚訝於自己竟還認得這條路。
在這如粉塵綿散的細雨中,他不時聽見人群熙攘步過耳畔,風裡帶有陣陣歡笑,一溜煙吹向身後。脩斯轉身望去,遠遠看見有群孩子們圍繞著一名男子。
他有一瞬無法肯定自己所想,於是再看得更清楚些,見那被孩子們包圍的身影透露些許老態,貌似和自己如今的樣貌相差無幾。
而後脩斯便意識到,發生在他身上的悲劇已然落幕。
想來不知從何時起,幻覺的症狀不藥而癒。餘光不再窺見幽影,身側亦無亡魂廝語,索帝亞就此消失在脩斯的視野之中。
他並不懷念發病時的恍惚歲月,可有時瞥見如出一轍的身影與景況,脩斯仍會不禁回過頭望,而後再次踏實了自己已經痊癒的事實。
於是他拿起相機,以替眨眼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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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台復古相機的出現毫無徵兆,是某天借宿一間旅店,早晨自客房醒來時便見著床旁桌上多了件牛皮紙盒。
“Apply or abort, freedom's choice.”
脩斯默唸起小卡上的字樣。他小心撕開包裝,可褪下包裝不僅未解他的困惑,甚至看似保持著未拆封時的樣態。反覆幾次下來脩斯也多了些情緒,再當拆出截然不同的黑色包裝時,他停下動作,徒有眉頭緊皺。
他捧起盒子輕輕晃動,裏頭碰撞的不規則觸感足夠激起不安;他汗著掌心側耳聆聽,卻未能聽出規則的計秒和液體流動 。
裏頭有什麼?還能是什麼?
他即時打斷思緒,在不安的驅使下,最終選擇撥起電話聯繫客房人員只為拆開這個盒子,且支付對方不少小費。
如今脩斯看著懷裡的相機。想來荒唐,自己當初竟與這般善意對峙許久,他甚至記得那名客房人員離開時道出「聖誕快樂」的語氣帶有壓抑過度導致的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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脩斯的步伐踟躕不前,他來回踱步,彷彿要將這片雨霧攪和得均勻些。
可就那身高大體格,默不作聲於店門前徘徊的詭異行徑著實引人側目:這裡不是舞台,他自然沒能給自己熬過眾目睽睽的理由。不久他便順著拉開的動作搖響門上的鈴鐺,牽著門把直接帶上。
「抱歉。」
那不是做足準備才有的開場。於是當街景在通過一扇門之後轉化成鋪天蓋地的照片牆,一切的節奏於頓時凝滯。脩斯站在原地,在昏黃交錯的燈光下,同牆上一張張照片成定格一瞬。
若說記得前來的路途,他自然也記得店內當年的樣貌:這間照相館除了木質擺設有明顯舊痕、牆上多出更多照片外,幾乎一成不變。
『這種相機拍得出吸血鬼的模樣嗎?』
脩斯抬手撫住耳側,可很快就意識到那不過是回憶的顯現,並非親耳聽見。
他抬頭,索帝亞確實站在他面前,而他們之間僅隔一個相框,且被抹上一層泛黃。
店裡並不冷,至少他明白自己早已跨越最為嚴峻的深冬,脩斯卻止不住指尖微微顫抖,眼看將要觸及——
「那是你要的嗎?」
脩斯一愣,手擱置在半空,目光仍舊緊鎖面前那張舊照片。
隨後,那道聲音的主人以蒼老的姿態前來。他面容誠懇,伸出瘦削且佈滿皺摺的手從脩斯眼前取下那張照,踩著步伐蹣跚走向櫃檯。
望照片的去向,脩斯回神跟隨其後。他大步跟前,思索合適的說辭,更為說服自己脫離身後那場泥濘般的尷尬。
「不、當然不了,我只不過是來洗相片的。」脩斯解釋道,並從懷裡掏出相機,「但我不擅長使用這東西,儘管我嘗試拍了幾張。」
店主接過相機時看了脩斯一眼,手裡輕緩著翻動相機,摸索藏有膠卷的縫隙所在。
「裝有膠卷的相機,何嘗不是種寶箱?」
似是一句探詢,又非尋求必然的解答,那名店主喃喃自語,將目光放在手中的相機。
「寶箱的用途在於裝載珍寶,但其中的珍寶又是如何?」那聲音帶著圓潤與慈藹,輕易撬開裝載膠卷的翻蓋,「所謂的畫面,或許僅是為勾起記憶,又或者什麼也不是。」
「何況,相比精心安排的景緻,人們對錯誤往往印象更深。」
在脩斯貌似疑惑之餘,對方攤開手心,向他展示躺在其中的膠卷。
「你看起來,似乎對那張照片頗為在意。」店主收攏掌心,將手按在桌上那張方才從牆上取下的舊照,「我曉得每一張照片在這裡的位置、時間和鏡頭下的人們。」
看著脩斯雙眼微睜,他笑著補充,說:不是魔法,只是經營這間店的時間夠久,以及設備使用的年份和委託人,如此這般的識別判斷。
「我沒想到還能在其他地方看到那張照片。」脩斯許久才開口,看著桌上被按住的,「甚至忘記,在那之後又過去了多少年。」
「你想再回到那時候?」
脩斯搖搖頭,盡管那顆鏡頭下的一瞬的確勾起往事。
「那麼,我很好奇你都用這台相機拍了些什麼?」店主重新捧起相機,「我相信每張照片都是由目光、嚮往與留念所組成,尤其對拍攝者而言。」
聽聞,脩斯從對方手中接過相機。他端詳著,同剛才店主那樣翻轉,而後漸漸的、緩緩的,他挪開步伐,坐上一旁的椅子。
「我不懂得拍照,也不曉得拍成什麼樣子。」脩斯又一次強調,「記得剛收到時,我試著使用這台相機拍下旅館的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