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光璀璨遠不如真實的烈陽燙灼,舞台正如冬夜燃火的壁爐,是脩斯在這世上為數不多能享有的光明,儘管他不那麼鍾情這目光匯集之處。

倚仗著戒慎迎來盛怒,傾盡悲憫優柔、懷以肅穆宣判,戰慄的音階終以滔天之勢裁奪,攥緊血管蔓延的每一處,隨血流盤踞全身。自此無需再多做點綴,回聲響盪足以令人們耳聞末日的迫近。

直至掌聲如雷,脩斯仍對處在巡迴旅途的終點感到失真,他揚起雙手受喝采洗禮,沐浴舞台燈下,有一瞬也令他錯覺自己已立足在漫漫長生的盡頭。

著實難以想像默示著預言的禱詞,此刻竟由一名血族所歌詠。脩斯自然也沒錯過那幾對立意不善的眼光。

鏡片下的雙眼悠悠掃過,他們位在包廂俯瞰全場,於暗處穿著雪白,作為公僕的制服卻如此浮誇奢華。攪在人群裡違和的節律和碎語,他甚至遠遠便嗅到蔑視之餘混有同族的腥血,脩斯不禁暗自嗤之,貝施科涅茨的惡名便是因此盛傳於血族。

做足門面,內裏亦是十足的腐敗。

「總有些人欣賞不來。」

索帝亞自是心領神會地搭著他的肩膀,可脩斯並未領情,他頭也不回的背離掌聲,逕自穿過閃光燈和花束簇擁,隨台階的去向沒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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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若凝滯於雪色之中,仿造晝光的街燈點點閃爍,雖不見三月春暖,倒也不至雪融時的春寒。

身居首席之位,脩斯卻以身體不適為由婉拒樂團的慶功宴。當團員們高舉酒杯目送他離開,他也對此不抱有一絲歉意。

一段旅程的結束並不顯得別具意義。

是為紀念超越一段艱困、為緬懷某一段時刻,人們總是以各種各樣的理由慶祝,於把酒言歡間,談起征服過每分每秒如數家珍。

節慶也好慶生也罷,這樣的習性對血族而言並非友好。

離開劇院時已是深夜,街邊自是不見人影,抑或攸關安危所致的寂寥。

脩斯撿起風吹來腳邊的報紙,油墨印刷不受污雪暈染,蒼冷的街燈映著上頭的字跡,記載著滅門的駭人聽聞並不能讓脩斯諒解今日在場監視的執行官們。

「沒見過像你這麼記恨的老頑固。」

索帝亞不知何時出現在一旁,踏著輕盈的腳步踩在雪上寂靜無聲。

「他們讓我感覺像在雜耍似的。」脩斯眼看四下無人才終於坦承,「那種在聚會場合,突然一聲『嘿!聽說這裡有個傢伙會唱歌?』後被哄上台。接著他們只要等待一場笑話發生、或者賺到一場免費演出便是。」而我卻始終像個笑話似的一無所有,脩斯忍不住歇斯底里。

「講得好像真實發生過似的,要知道你想像力這麼豐富⋯⋯」肯定更像一場笑話。索帝亞沒說,嘴裡卻先是笑出聲。

只見脩斯稀裡糊塗地碎嘴,將手裡的報紙揉成一團以此洩憤,無人的街道著實讓脩斯忘了顧及形象。

「要不抬頭看看?別老是埋頭苦悶。」索帝亞安慰道,「已經多少年沒見這麼清澈的星空了?」

脩斯本想說些什麼,頓了一會後才吐了句。

「天曉得。」

在這信仰濃厚的地方,不受庇佑的異客在這片國土亦如漂泊的舟船無可信靠,他口中曉得的「天」也亦非某位神祇的代稱。

當脩斯抬頭,就最為顯亮的那幾顆來看,他先是辨識出了像杓子一樣的七顆星。

「祂們的確有個別的稱呼。」索帝亞指著,「不過只要再串連更多,就是跟你一樣的大熊座。」

「呵,真幽默。」脩斯懶得計較更多,「但如果針對身為血族被迫害這點,的確如此。」

脩斯有時對記得自身年齡的同族是憐憫的。

他不是會為自己慶生的那類吸血鬼,不僅對自己的歲數概念模糊,更記不清巡迴的旅程為時多久。可當看向這片夜空,脩斯這才恍然憶起,唯獨距今以來的這二十年令他備感漫長。

「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嗎?」索帝亞伸手向脩斯遞出邀請,「那時我們總會在每一年的這時候準備一頓大餐,吃飽喝足了就和育幼院的孩子們手拉著手圍成圈。」

「少來,我可不記得有這一齣。」

「但你後來還是會為我們歌唱。」索帝亞欠身笑得誠懇,「我永遠記得那天的月亮離鐘塔特別近,那名安靜的孩子還抱著她的弟弟聽著你的歌聲入睡。」

「要不是伊米亞哭得特別大聲。」

「你果然記得。」

脩斯瞥過頭,他當然記得。僅僅是比那二十年再前面一點的時間,他還算是清楚的,所以他說:

「我忘了。」

儘管剛才正中對方下懷,脩斯仍能面不改色且不認帳,可索帝亞卻牢牢捉住他的手腕。

「你肯定連那時唱什麼歌都還記得。」索帝亞勾著他的肩膀,「但我更喜歡『化作千風』這個譯名。」

「先說,我們可不是在演音樂劇,我沒打算大半夜配合著你在街頭做即興演出。」

於耳畔響起的悠揚歌聲卻似不容拒絕,受雪水浸染的皮鞋在雪地划過一圈又一圈的圓舞。且隨去向所在,索帝亞那要比雪花更加刺骨的低溫帶著不和諧的氣力逐漸銬緊手腕,當脩斯察覺到時,即使是非人如他也已是難以掙脫。

於勁吹的千風中、皚皚雪原裡,同黎明裡的百鳥盤旋點綴夜晚群星。

索帝亞的歌聲彷彿與往日重疊,帶著難以忽視的喜悅領著他的步伐。節奏越發輕快、隨舞步越漸虛浮,世界剎時只剩千風迴盪,在白皚的雪街、於舞於掙扎之間,風裡是呼嘯而過的尖聲刺耳。

「格里斐斯,你若想讓我做點什麼就直說!」脩斯甚是開始感到厭煩的喝斥,「別考驗我的耐心,我知道你根本不在這裡!不在任何地方!」

語畢,失速於軌跡之外的節拍終究是停了下來,脩斯呼著白煙喘息,再也沒見到索帝亞的身影。

爾後,他巍巍起身卻始終垂首。於無人的街道裡寒意如雨傾注,遠比春寒更甚的森冷就連脩斯也感到刺骨。

月色劃開夜幕,投射於雪地的身影像被破開的孔洞越拉越長,脩斯踏著如歌似的行板、似朝聖的慢板,終至潰敗的緩板引領他走向廣場中央的聖像。

只見失首的無名聖子受盡垂憐,於懷抱之中插著一把匕首、流出灰紫的臟器,儘管污血如墨,仍有著盼得重生般的異樣聖潔。

我不在那裡。他記得他高聲唱道。

我從未長眠。他聽見他放聲笑道。

最終,脩斯頹然跪在那尊聖殤面前。

他抬首瞻仰懷抱著聖子的、且終於看清那聖母受褻瀆似的被斬下首級,接合處流著、滾燙著血墨染浸夜色,銜接著人類的皮膚。

眼前的光景正是二十年前那場慘絕人寰的兇案。

他記得,他永遠記得。

那聖殤的色澤是慈悲的乳白,且帶著受洗的血色,索帝亞的頭顱頂替聖母高掛在脖頸之上,身著晚禮服的無頭屍身蜷縮在冰冷的石膏懷裡,如同未出世的胎兒,那雙眼緊閉著甚至未能來得及見這世上最後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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